2010/08/01

星期故事-返鄉者

  • 2010-08-01
  • 新聞速報
  • 【劉梓潔】
 圖/馬哈
圖/馬哈

     啊,對不起,我嚴肅了,返鄉者。也許,你沒想那麼多。你只是輕鬆、自然、恬淡自適地,過你在都市與在鄉下的生活,沒有我那麼磕磕絆絆,那麼彆彆扭扭。我羨慕你,真的。
     若不是聞到飄散過來的菸味,我不會發現她的──返鄉者。
     2007年,高鐵通車,返鄉者們換了路線。高鐵台北到台中烏日站,走到台鐵新烏日站轉乘電聯車,搭到離家最近的小站。
     在此之前,他們要提早訂好週休連假都很難訂的火車票,莒光號或自強號,山線或海線車程三或四小時,如果沒有誤點的話。或者,後車站承德路統聯客運,排成彎彎曲曲好長一列人龍,排歪了,就排到台南去了。
     所謂返鄉者
     這裡的返鄉者,很抱歉,要畫一下地緣。他們來自彰化市以南的彰化,縱貫路上(學名是說,省道台一線),或中山高交流道,或普快車停靠站, 你會看到的,永靖、社頭、田尾、北斗、溪洲。這些鄉鎮,雖然分別以襪子、菊花或肉圓聞名。但,基本上,它們像個美國中西部小市鎮,你沒有車或摩托車,哪裡 都到不了。若你在縱貫路上開好久的車,四周是原野,一棟房子都沒有,忽看到路邊矗立著美國公路電影裡的景觀:在發亮的好大的T霸汽車旅館招牌,名字是尋夢 園或青青河畔,是的,就是這裡。
     返鄉者們的家,還必須從汽車旅館旁邊的小巷子,彎過幾塊田、豬舍、養雞場、土地公廟、縣議員服務處,才會抵達。但不是你想的形制完好的紅 瓦屋或鄉村小木屋,現在大部分是,有圍牆有庭院有車庫的兩層樓房。周圍有傾圮三合院,有一整排剛興建好的獨門獨院洋房(建案名是巴黎四季或榮耀羅馬)。
     返鄉者與我,就在這慣稱為家的房子裡,度過了兩天一夜,或三天兩夜。如果是夏天,我們會穿上可能妹妹高中時的T恤和運動短褲,穿爸爸或阿公的拖鞋,蓬頭散髮,膠框眼鏡,隔離遮瑕膏皆免,心情好會跟媽媽上市場,下廚作道在都市裡學的西餐(迷迭香煎鮭魚)或外省菜(玳瑁合菜)。有時也摩托車騎了就去幫媽媽買米酒(而且不用戴安全帽哦)。
     假期結束,帶著一辦公室人份的桂圓蛋糕或古早味三明治,(同事提起這是網路團購超夯名產時,返鄉者總反擊:台北俗哦,我們從小吃到大耶, 下次回家帶給你們吃。)提著行囊,由家人載送,經過彎彎的巷子與田間聯絡道,抵達名曰田中的小車站,買了一張往高鐵烏日站的電聯車票,過匣口,上月台。
     車箱內抽著菸的女子
     就在這時,我聞到熟悉的菸味,嗯,女生愛抽的涼菸,按菸索驥,我看見她了。返鄉者。
     她坐在月台最尾端的位置,像是放鬆、調節或切換著什麼地,抽著菸。(所以,現在我非常確定了,我遇見她的時間是,高鐵通車後,而月台禁菸令前。)她的菸,是從大包包裡的小包包拿出來的。哇,這個厲害,藏得真好。
     呵,好幾次,若返鄉前先與朋友聚餐,臨去車站前總趕快把沒抽完的菸全部送他們,他們直說不好意思,我攤攤手,不能帶菸回家的啦。
     抽菸的人看見人家抽菸就會更想抽。沒錯,但我還沒切換、還沒放鬆、還沒調節,所以,我只是默默看著返鄉者,抽菸。她比我穠纖合度,是有點 瘦,頭髮是我燙好幾次都失敗的無重力燙,隨興又有型,穿著亦然,時尚界說的,smart casual。最讓我羨慕的,是她腳上那雙,Tod’s墨綠色麂皮便鞋,雜誌上稱豆豆鞋。我這種波西米亞人,會對自己做的最奢侈的事,就是把整筆稿費拿去 買一雙鞋,但這雙,哇,還買不起呢。
     火車來了,我坐在她對面,不露聲色地,繼續隨火車搖晃,欣賞她的鞋,我的夢幻鞋。但,才行駛不久,火車突然停了,不是靠站,卻一動也不動,沒有廣播,車上人開始躁動。列車長拿著無線電匆匆走進車廂,說:「頭前那班車有人臥軌,等一下呴!」
     啊,deja vu。
     不,deja vu說的是隱微模糊的似曾相識,而我的記憶,是千真萬確。
     兩種語言,兩種聲調
     十年前,我也遇到臥軌,火車暫停。我甚至可以清楚說出那天的日期,是:1997年7月2日。我的大學聯考日。
     一樣在從田中往台中的電聯車上,途中有人臥軌,我與一車子考生驚慌失措,深怕錯失考試時間。與我一起坐車的,是陪考的母親,提著一袋削好泡過鹽水的蘋果,與兩把折疊椅。
     我開始幻想,嗯,第一堂考英文,坐這班車的學生都可以加分。不知過了多久,火車開動了,考試時間沒被耽誤,我前進都市的夢想,也沒被耽誤。
     想起來,那次的臥軌事件後,我就考上台北的大學,離開家鄉。而十年已過去。
     字正腔圓又溫柔的國語,把我喚回來。是,返鄉者。她拿著最新款的手機,向電話那頭報告臥軌意外。嘿,是對都市裡的男朋友吧!她又撥了另一通,用的是台語,是跟媽媽再報告一遍吧,語氣裡,獨立大過撒嬌,彷彿媽媽再多叮嚀一句她就要噘嘴了。
     我好像也該這麼做。但,多年來我已養成不向人交代行程的習慣。出門是丟掉,回家是撿到。對媽媽、對都市裡的男朋友皆然。
     但,我是不是也常輕鬆自然地,切換兩種語言,兩種聲調呢?如同一根菸,可以切換城市與家鄉的狀態。火車動了,車上乘客有位好事熱心且人脈廣闊的中年人,大聲說著,他打去分駐所問了,從中間壓過去,切成三截呢!說是精神有問題的啦,呷安非他命的!
     返鄉者娟秀的五官略略皺眉,眨了眨長睫毛,抿了抿嘴,戴上耳機,好似,就把自己隔離在這些鄉土事務之外了。
     我也一樣。我不知道返鄉者聽到的是什麼音樂,可能是王菲,可能是陳綺貞,但也可能是英國後搖滾樂團。我們彼此疏離,各自戴著耳機,mp3裡可能曲目各異。但我開始在心裡,跟你說話。
     離鄉背井的離散情結
     返鄉者,你也跟我一樣,十年前大學聯考,就決定不管考幾分都要從台北的學校開始填志願,而且去台北一定要先去敦南誠品嗎?嘿,跟你說一個 很蠢的,我大一還和高中校刊社同學跑去誠品前面喝啤酒,不睡覺,覺得自己就是文藝青年了。一年內跑完所有地下音樂酒吧,酒量大概是這時練的。
     我們已不是孤女的願望那一代,離鄉背井,不是為了投入經濟起飛的年代,而是,我們需要都市裡那些資訊與資源,更表淺一點,我們需要那些配備:涼菸紅酒、翻譯小說、搖滾樂CD,更甚者,老外男朋友。
     可我相信,潛藏在心中的,我們仍是一個鄉下小孩。放大來說,就像是,土耳其作家到了美國,印度作家到了英國,成為英語流利、英文寫作、用英文上課的教授級作家,但他們畢其生探索的,仍是那離散情結,他們寫的東西就叫離散文學。
     啊,對不起,我嚴肅了,返鄉者。也許,你沒想那麼多。你只是輕鬆、自然、恬淡自適地,過你在都市與在鄉下的生活,沒有我那麼磕磕絆絆,那麼彆彆扭扭。我羨慕你,真的。
     火車到站。從台鐵站到高鐵站,要經過一段不算短的走道。我總覺得,這條走道,像在過渡著什麼,因為穿越它之後,高鐵站這頭,就是:星巴克、摩斯漢堡、樂雅樂、書店、yamazaki麵包店,一切都市配備又回來了。
     這些醒目明亮的店招出現,我就看不到返鄉者了,我嘗試著用目光梭巡一遍,未果。好了,我告訴自己,別再像個偷窺者了,就要回台北了,乾淨 俐落點吧。買好票,進入匣口前,我突然想到什麼,想要印證什麼,我提著大包小包行李,快速跑進便利商店,買了一包菸與一個打火機,再衝出玻璃自動門,到高 鐵站外的走廊吸菸區。
     沒有。她不在這裡。返鄉者已消逝無蹤。
     (本文收入作者新散文集《父後七日》,寶瓶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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