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09

第凡內早餐/朱天心

職棒六年,職場九年的春天,我初初萌生想要買一顆鑽石的念頭,而且要就非得是一顆第凡內的獨粒鑽戒,可不是其他任何品牌或老土銀樓的,也不要彩鑽碎鑽拼嵌的……我要一個白金指環、六爪鑲嵌的典型第凡內圓形明亮切割的鑽戒。

為什麼呢?

為什麼非得是第凡內的?為什麼……會是鑽石?

常識告訴你我,全球一般大眾手中擁有的鑽石至少超過五億克拉,若是哪一天,一向壟斷掌控全世界80%鑽石原石的生產買賣庫存的德比爾斯公司(De Beers Consolidated MinesLtd.)失控或倒閉(雖然很不可能),再無法控制如澳洲、蘇俄、薩伊、波扎那在內的諸國尚存地底的豐富鑽石礦藏,那麼,窮我所有能力擁有的不 到一克拉的價值,與一朵新鮮的玫瑰花或一顆俯拾即得的美麗鵝卵石,還真難以比較得出呢!

所以與保值無關。

儘管我很倒霉的抽籤中了辦公室裡這個月的會錢,被迫擁有一筆七、八萬的閒錢,我不能出國,因為已經無假可請;我當然不會傻到存銀行定存活生生的被通貨膨脹 給吞噬光;我連無風險的低利借人都無人可借呢;房子和看得上眼的車子買不起,而且多少我仍然有些心存僥倖,也許未來的結婚對像會擁有其中一二,或至不濟到 時再在愛情的催眠下甘願一起辛苦努力吧。

但也不是有一筆閒錢才有這個想買鑽石的念頭的,以往,每逢中籤或會尾,我幾乎不需任何考慮的選擇出國旅遊,或做一項有效率、理性的開銷,例如搬遷到我喜歡 的區段巷子裡的頂樓違建套房,預繳押金和全年的房租;我還投資過以前工作過雜誌社的年度增資;我也曾經抱著有去無回的心情給老爸幫助大陸親戚做鄉鎮企 業……

公元前數百年,鑽石在印度首次被發現,人們深信它能保佑佩帶者免遭蛇咬、火燒、毒侵、疾病、劫財及詛咒。

希臘人稱鑽石為adamas,意即不能磨滅。

羅馬人用它來切鐵。

中國人用它做雕刻工具。

所以,除了鑽石,還有什麼比它更適合志記永恆不渝的盟誓?

美鑽傳真愛,此情永綿綿,

鑽石恆久遠,一顆永留傳。

……

廣告這麼說。還真令人毛骨悚然呢——當然我不是指真愛或綿綿真情什麼的——不朽、永恆,想想看,當你擁有的東西會長命於你、甚至不滅永存,它不因你、它的 物主的不在而不在,好比說你喜歡的那顆四四·五克拉,以其不祥的傳奇歷史名聞於世的HOPE藍鑽,此鑽因其切割後最初購得的主人亨利·菲力·Hope得 名,它在害遍了歷屆主人後,目前收藏於華盛頓史密桑歷史博物館。

FLORENTINE鑽,重一三七·二七克拉,美極了的金黃色鑽,雙玫瑰式切磨成一二六瓣面,是最有名的意大利寶石,相傳最初由法國公爵所擁有,後來輾轉落入奧國國王手中,最後隨奧匈帝國的滅亡而不知所終。

不用說了,它大約像一隻異教神像的眼,兀自閃著冷冷的光輝,在某一架王公貴族散落的枯骨堆中吧。

一點點的不公平、一點點的恐怖……為什麼?為什麼想擁有一個肯定在你身後會不朽不爛的東西呢?

年前不久,我很莽撞,因此反而成功的邀約了一名據說久已不接受媒體採訪的,該怎麼界定她,她曾經跨足過兩三個圈子,最初是以寫作類似保育文章起家的。之所以說因為莽撞而成功,是從我的同事們臉上壓抑但仍然掩藏不住的波動中看出,原來我中了大獎!

比較願意與我彼此示弱的小慧告訴我,她們根本不敢找那位作家,以下就稱她為A吧,因為A近年打死不上任何形式的媒體,聽說就算你千方百計打聽到了她保密甚 嚴的電話、並突破傳真機或答錄機的空檔,居然直接是她本人接聽,也一定被嚴峻冰冷的聲調毫不猶豫拒絕,並且還質問你電話號碼從哪裡要來的,一副非要追究出 洩密禍首不可的樣子。

我回想著,當初我是如何讓A好像沒什麼太多考慮就接受我的訪問的……我好像沒有任何禮節的劈頭告訴她,我高中時候很喜歡讀她的文章,我很想知道她這些年好嗎,在做什麼,因為完全看不到她的消息,而且她也沒有任何近作。

其實我進這一份專業雜誌不到一年,大概對行規,也就是同事們心中的大牌小牌、合作的或難惹的採訪對像不甚了了,沒有小心翼翼的預設任何立場,反而使我顯得充滿初生之犢式的天真熱情,讓人不忍狠心拒絕吧,小慧這麼說過我。

總之,我和A碰了面,而且是依我的時間我的地點,其中還因為我們公司尾牙而改約過,不過這是她的意思,她說她時間很自由,儘管配合我的上班和習慣去的地點——這簡直又讓同事們臉上的血脈輕輕跳動了一下。

距離上一次看到A,可能有近十年了,不過那次是隔著遙遙的人群,她和一些前來聲援的社運人士一起,我們坐在校鐘下進行第三天的絕食抗議,我這麼告訴她,以做為我說「你都沒有變吔」的證明。

A並不謙辭,也沒任何要與我一起回味往事的意思,她且對我的問題有點答非所問,盡管我所工作的雜誌不大同於其他廣告氣息濃厚的同業雜誌,但也難以把她近於大隱於市的素樸生活哲學裝進我原先預設好的主題裡,我們只好很快有志一同的結束訪問,一起回到平常人的模樣。

這也很有趣,根據我的經驗,「採訪」,簡直就是一場表演,訪問的人假裝自己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受訪者則當場扮演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世事皆有一 肚子獨特見解的人,所以我特別喜歡訪問結束的那一刻,彷彿魔咒解除,大家重新做人,我的受訪者,常常連小自這家餐廳的來歷或招牌名點、大至近日政經、媒 體、演藝圈的熱門閒話都不知道呢!

重新開始做人,我們各自重點了一份飲料,就在等待我的花茶和她的熱咖啡時,她略有點抱歉的告訴我,之所以接受我的訪問主要是想跟我聊聊天——

跟我?!

她趕快補充,她的生活圈子久已沒有新人類這個年齡層的朋友,她認為,這是個極自然的機緣,希望我不會介意。

我沉默著,忍不住想到前不久某位高官才指示交辦相關單位研究「新人類」,他充滿自信肯定的語調,讓我以為好像這世界真的新發現一種新人種,而且在基本的解剖學和生理特征可以使用科學方法明確檢驗出,好比你的染色體有一對是如何如何,你的左腦前葉是怎樣怎樣。

在A的眼裡,不、耳裡,因為她下決心受訪的當時我們是透過電話,我是,新人類?我記得看過的資料裡,A頂多大我十歲,但我覺得我疲憊憔悴過她十倍(不管她說的素樸生活方式是真是假),我的生活遠較她說的素樸生活(就算是真的)要艱困十倍。

就在那微妙的沉默裡(她非常善解人意以致誤以為我在生氣),我才看到她左手中指上的那顆閃著火光的鑽戒,第凡內的白金指環六爪鑲嵌,過往我在廣告頁上曾經 看過卻毫無感覺的,可能是她指頭很瘦的緣故,指環容易轉動,剛剛受訪表演時,鑽石一定轉到手掌內以致我沒注意到,現在,靜靜停在她手指背上,小小一料,不 會超過五十分,非常非常,素樸的一顆鑽戒。

——異教的偶像,是金的、是銀的、是人手所造的。

有口卻不能言,有眼卻不能看,

有耳卻不能聽,口中也沒有氣息,

造他的要和他一樣,凡靠他的,也要如此。

——詩篇一三五篇

我想起一位我曾經喜歡的浪漫男作家,他描述旅居日本時電車上看到的日本上班女性,有時即使有空位也不坐,而只靜靜的面窗不言不笑的凝立著,令他想到莊子裡寫到的尾生之信,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樑柱而死。

後來我在別處生活情報讀到,日本的職場女性,由於一整天得對客戶、對公司裡的男性同事和上司殷殷笑語不停,便下班後寧可面壁以放任自己一張厭煩疲累垮掉的臉,也不要因面人坐著又必須對即使是陌生同車人又忍不住得重新掛上的謙沖婉約的面具。

後泡沫經濟時期,我是說日本,疲憊的職場女子,常以不可能買得起房子的閒錢例如年終獎金,為自己買一顆一克拉的鑽戒,以犒賞或撫慰自己整年的辛勞,故有所謂一克拉女性。當然,我才看過這則報導沒兩年,已很可思議的發展到為兩克拉女性了。

也是因為要犒賞撫慰自己的辛勞,才打算買一顆A手上同樣的素樸鑽戒嗎?

Star of the South,南方之星,重一二八·八克拉,是一名巴西女奴在礦場無意中發現的,不用說,它的發現,使她因此重獲自由。

依照貝魁爾在《社會經濟和政治經濟的新理論》的說法——出租自己的勞動,就是開始自己的奴隸生活——我做女奴,已經有九年了。

我需要一顆鑽石,使我重獲自由。

差不多同個時候,我日常下班等公車的地點,一幢經年在敲打裝潢的建築物終於開幕了,是一家精品百貨公司,我曾在一次穿得比較正經的時候進去匆匆逛過一圈, 彷彿在逛一座現代博物館,沒有一樣東西是我買得起的,大概它的營業額是靠百貨公司後面那幢住有院長夫人綜藝教父股市大亨們所支撐,——過多有用東西的生 產,會生產出過多的無用人口——《手稿》這麼說過,然而「無用的人口」,說的是我,還是供養這家百貨公司的官夫人和大亨太太們?

我每天必須被迫在這裡等公車,冷雨天氣,通常就得停留更久,即使偶爾沒帶傘,我也不願意再進去等候,儘管它的一樓大廳有很多美麗舒適如同五星級飯店大廳的沙發座椅任人使用。

現代博物館臨人行道的一樓櫥窗仍在裝修,布幕掩著遲遲不開,我往往對著它發呆,借尾生之信的姿態不去面對同樣每天在等公車、已有些面熟的路人甲乙丙。這竟漸漸成了我每天唯一很自由、很心靈的時間,我甚至為此放棄了看一份晚報佐一杯三十五元咖啡以躲避交通尖峰的習慣。

——在中世紀,一個等級只要它能佩劍,就成為自由的人。

在遊牧民族,擁有馬,就能成為自由的人,並有可能參加共同體生活——

如何我認為在那冷濕、等待回巢穴的時刻,一顆鑽石,可以使我成為自由的人?

自然我想到小馬。他的標準說法一定是,你這是被商品美學刺激控制所產生的假需求……而我的天啊鑽石,豈不是最典型標準的商品拜物教的象徵嗎!想想看,比 AT&T、日產還龐大的跨國壟斷企業De Beers,一面默默而精妙的控制全世界鑽石的生產供應,又同時透過各種媒體廣告大力鼓吹——尤其是愛情與鑽石的嚴重關係。不是嗎,我一些戀愛中的同事們 就大有人以為,沒有鑽石就沒有愛情,更多男人好像也真以為,沒有鑽石就得不到愛情呢。

我和小馬當然就從沒過過彼此生日或聖誕節、或中式西式的情人節……等等這些商人們強力動員的節日,當然那時候的情人節,也沒像現在過得這麼認真。

現在的情人節,從年假結束就等於開始了,辦公室的氣氛不下於放假前的猜測年終獎金到底發幾個月的那般詭異,這種令人緊張窒息的氣氛到情人節前兩天到達最高峰,每見花店小妹又送一大捧花進門來,大家若無其事的表情簡直像在靜待老闆即將宣佈與人事調動有關的消息。

但是結果往往有很大的出入,例如我們以為沒有男朋友的A,她桌上有四五把玫瑰和一大盒巧克力;約會不斷的B,桌上只有一把玫瑰,我們猜她那一把一定來自某 廠商的老闆,而那老闆一定是情人節會叫花店送出個十幾把玫瑰花只除了他老婆……不過大體來說,每個人桌上總不冷清,但我得承認在我桌子還空著的那幾天,確 實幾度必須忍著不去花店訂把花送自己,並巧妙的署名知名不具。

小馬在的話,不知會不會被迫行禮如儀的送我,或送他目前的情人,花或其他禮物?

沒有太久前,我在喝午茶的地方翻閱一本過期不久的政論雜誌,其中訪問包括小馬在內的幾名前學運分子的近況。

應該是出國已第七年的小馬,回答記者問他日後有什麼打算時,小馬說,等一兩年博士學位拿到後,必會繼續回島內參加反對運動、永遠堅守反對運動的陣營,而且不用說,自然是民進黨了。小馬這麼強調著。

念政治的小馬,竟然無法預測不過他受訪的一個月後,他以為會是永遠的反對黨就在台北「執政」,也不會料到當初我們一起坐在校鐘下絕食的夥伴,已經穿西裝打 領帶在上下班,並且手裡握有可以做事情可以直接影響人民生活的權力了……解嚴前就出去的小馬,對台灣的理解想必還停留在解嚴前,大概也只有那樣的台灣、那 樣的人民,才激得起他,才是他想保護想拯救的對象吧。

我覺得小馬和A在這一點上都很像,在他們腦子裡,「人民」是抽像的,假人似的,但他們對這個假人充滿無限的感情,一說到那兩個字,眼睛就會異樣的水光溫柔,彷彿活生生確有一個善良、受盡種種壓迫、集所有美德於一身的人,在等待他們解放救援。

為什麼說是假人呢?因為要是把「人民」落在我那些同事身上,落在現在的我的身上,我們需不需要拯救保其次,最重要的,這麼樣好多的「人民」,是他們想保護、想拯救的才有鬼!

……這大概是為什麼他們老愛留戀解嚴前的原因了,因為只有在那樣的美學氣氛下,才有他們的存在空間和必要性。

這我也才想清楚,那天對A說不上來的煩燥感,儘管她問任何問題時都帶著她那一代特有的稍嫌體貼和教養的謹慎,比如她問我的政治立場時還會臉頰一紅,彷彿問 的是我有沒有男朋友、和男朋友上過床沒。我說市長選舉我的選票是投給某某某,她問原因,我說因為他長得帥呀,而且常模仿他講話的XXX也甚為有趣。

A問,那我可也是同樣支持他所屬的政黨?

我說他的政黨如何如何老實說與其他黨一樣我難以分辨,因為你知道,他們的話都同樣說得好聽又無趣。

A再問,我可知道我選的市長背景,例如他曾經為台灣的民主運動受過苦難坐過牢?

坐過牢?那不是一種投資風險嗎?你在他們所說的威權統治的第三世界搞反對運動,本來不是就得承擔這種風險嗎?就跟我們投資朋友開小店,我們買股票,有賺有賠,而且比起某些他們的前輩,他們在盛年就已經得到立即可見的收穫,在我看來,投資報酬堪稱合理。

我這樣回答A。

A不願意相信,繼續追問我,你們新人類都這麼想嗎?畢竟,能不能帶著一些感念他為「人民」犧牲奉獻的心情來支持他?

我覺得A好天真,拜託不是純情派的婚姻才有法律效力吔,兩個有錢家族基於門當戶對和利益結合在一起,難道就沒有法律效力?!要是投他一票的「人民」,個個 都聰明無私、個個都基於神聖偉大的理由,這樣的社會早也用不著他來拯救或啟蒙了,拜託我這樣的理由也是一票,這一切,應該是他在之前就該預料到的。

但是,「人民」真的是那麼健忘嗎?A問。

不上歷史課的話,他們(我也彷彿在勾描一尊活生生的假人)、他們哪有必要和工夫回頭看過往,如果這叫健忘的話,他們一樣健忘了國民黨曾經在台灣經濟發展上的一些成績,但你不覺得國民黨三不五時向我們人民邀這個功是很噁心的嗎?同理。

可是這怎麼叫做「過去」呢?一切都還活著、在著,都還不是歷史……A忍耐著說。

對我而言,除非強迫我上一堂超過我經驗的歷史課,不然我還在念幼稚園時(我當場誇張的把年紀降了五六歲),你們到現在還費盡力氣在痛罵的那個老獨裁者就已 經不在了,我在初中時候常常被街頭抗爭運動害得上學遲到罰站,我考進高中那一年成立一個政黨,高中三年我們的老師們少有上課不偷聽股票行情的,我到五十歲 之前不嫁個有房子的老公我這輩子就不可能有自己的住房……

而你們這些人,做運動的、做生意的,或是二者兼顧的做一些帶理想使命生意的如我老板,我簡直不知道你們在煩惱什麼?比起我們這些不跟父母住,就得游離在這 個城市各棟屋頂違建的遊牧民族,你們都已穩有我們得熬十年才能爬到的位子和起碼的房子車子——尤其一個在「立法院」平日什麼事都不做、只消過些時就上台作 勢打官員、口口聲聲發誓並逼人發誓也像她這麼愛這塊土地的反對黨女「立委」,後來陽光法案公佈,平常競選經費專靠中下勞動階級五十元一百元捐款的她,擁有 十幾筆土地房產,難怪她要這麼愛、她會這麼愛這
塊土地——

誰在替誰做事,很難講,我投他一票,是看他某次上綜藝節目被擺佈跳恰恰的拙樣子既可憐又可愛,這樣的理由拜託我覺得非常夠了。

不只這樣。我還回答了先前我覺得頗無聊,因此跳過不答的問題,比如說,到底我如何定位自己?台灣人?中國人?台灣人也是中國人?中國人但在台灣?……

其實如果還有重新選擇的可能的話,我比較想當日本人,或什麼事也不用做的在倫敦待一整年,要不去溫哥華西雅圖住一個夏季,不然只好去加州嘍,像電影《重慶森林》裡的王菲,什麼理由也不需要。

我還告訴大我十歲的A,從來我以為電視就是長在每一家客廳牆上的東西;從來台幣就是與美金一比二十六大陸東南亞人人都愛的強勢貨幣;從來中興百貨就在那 裡,不然「逛街」「流行」是什麼意思;從來民進黨就存在;從來陳水扁就是台北市長——你只要看過電視晚間新聞裡那些搶著跟他握手和擠在他身後朝鏡頭比 「吔」手勢的小學生,你就知道我哪有誇張——

A說的「健忘」,我以為是建構鞏固新的記憶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呢。

CUBAN CAPITOL,重二三·零四克拉,我覺得最美的一顆圓形切割的金黃鑽,采自非洲礦場,不過它並不是鑲嵌在任何珠寶首飾上,而是被嵌在古巴首都哈瓦那的一處人行道上,以作為軍用道路指標的用途。

鑽石與革命。

鑽石與卡斯楚。

不用說,還有鑽石與俄羅斯——不過我說的可不是那顆目前收藏於俄羅斯鑽石庫中一三·三五克拉的PAULI,這顆鑲嵌在印度皇冠中央的紫紅色鑽石,曾被俄國皇室所擁有,為了紀念保羅一世,故名之——

俄羅斯計劃明年開始在一個長兩百公尺的風洞中製造合成工業鑽石,這個風洞原為了測試火箭與彈道飛彈在重返地球大氣層時的反應而造的。機器製造中央科學研究所的彈道技術主任帕維爾·科亞可夫對路透社記者說:我們的目標是使這個設備更有經濟效益。

更有經濟效益?科亞可夫和他的研究人員將不銹鋼片擲入風洞管中,讓鋼片以十倍於光速的速度(?)撞擊一塊生鐵,這個撞擊會造成生鐵中碳的石墨碎片轉變成鑽石粉來。

於是乎,一個三十公斤的生鐵塊可生成二百五十公克的鑽石粉,科亞可夫說,他們正在更新設備,以生產較大的鑽石,最大的預計可達兩千克拉,是現今最大鑽石「非洲之星」的差不多四倍。研究所打算每年作業四十次,每次生產一萬五千克拉,預計一年可產六十萬克拉的鑽石。

俄羅斯與六十萬克拉鑽石。

我緊張什麼!

不改其志。

就在此時,我等公車的那家博物館被帳幕遮蔽、裝潢施工好久的一樓精品專櫃開幕了,
謎底揭曉,是第凡內珠寶公司。

對此,我真是錯愕不已,沒想到好一陣子以來每天唯一的心靈放逐時間所默默面對告解的對象是它,這簡直使我有如拜金牛犢的異教徒一般。

但是這種荒謬之感很快就被它所散發出來的吸引力給取代。冷雨、交通號志快故障光了的黃昏,我面對它的時間隨著等車時間更加漫長。

原來它販賣的不只是珠寶首飾(這都是我在人行道上透過落地玻璃牆日復一日看到的),它有銀製的文具餐器、有繪著精緻花卉的陶瓷器、有手錶、絲巾……等等商品美學製造出來的假性需求,的確我在面對帳幕揭起前並一無所缺,現在,每一樣東西都因為我的想要而感到缺乏。

我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嚴酷的雪夜裡踮著赤足看窗內的人家在歡度豐盛溫暖的聖誕節。

我決定要買一顆第凡內的鑽石戒指,在情人節那一天,儘管我的辦公桌上明顯缺乏的是一把玫瑰花和一盒巧克力。

為什麼要在情人節呢?

我早已經不打算接受同事們的遊戲規則,好比不經意的問你:「你要在哪一家吃情人餐?」想當然耳「你有情人,所以一定會去吃情人餐」的語法,只為了表示所以當然她也一定有情人餐和——最重要的,情人。

所以我當然不是為了情人節次日好戴在手上向同事們做無言但絕對清楚明白的炫耀。

……

——勞動創造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

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勞動,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蠻的勞動,並使另一部分工人變成機器;

勞動生產了智慧,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愚鈍和癡呆;

勞動創造了宮殿,但是給工人創造了貧民窟;——

我回到《手稿》所說,因為我的勞動所創造出的貧民窟,它雖位於冷風長驅來去的公寓頂樓,卻冷濕昏茫猶如地下室,因此跟隨我流浪的馬與劍、咖啡機與床頭CD 都生銹陣亡不能挽救;我的一條心愛的Wedgwood大手帕、與同品牌的紅茶杯一樣有著野莓蔓籐的圖樣,但其洋溢的春天野地的氣氛也無法遮擋掩蓋住其下兩 大箱因為害怕搬家而不再打開的書,這是我喝東西和寫信寫日記的桌子;一床海軍藍ELLE毛巾被罩著房東不准我丟的簡陋木床,床底滿溢出待洗的衣物所散發出 來的異味彷彿小馬還和我住一起的時候。

——野人在自己的洞穴中(這個自由地給他們提供享受和庇護的自然要素),並不感到更陌生,反而感到如魚得水般的自在;

窮人的地下室住所卻是「具有異己力量的住所,只有當他把自己的血汗獻給它時才得居住」,他不能把這個住所看成自己的故居,相反的,他是住在別人的家裡,住在一個每天都在暗中監視著他,只要他不繳房租就立即將他拋向街頭的陌生人的家裡——

《手稿》一百五十一年前這麼描述過我的地下室。

我把所有能發亮的燈都打開,歪在泛潮的印度棉毯上看快到月底我都還沒打開的雜誌,我訂了包括國外在內的四份綜合專業不一的雜誌,算是一筆開銷,儘管我在公 司或附近的茶藝館、或站在書店就都可看到,但擁有它們,不知為什麼要比擁有一支美麗顏色的香奈兒唇膏、比定期做有氧游溫水要讓我有安全感得多了——

但可以預見的是,早晚我會在其中讀到A侃侃而談她所觀察到的新人類,如聞其聲如歷其境的生動描述諸如新人類沒什麼歷史包袱、好傳統壞傳統都全丟個乾淨,因 此也沒什麼理想價值觀可言;新人類政治立場虛無得很,沒興趣細究政客與政治人物的差別,視從事民主運動如商業行為,盈虧自負,只有成敗輸贏,不需賦予光環 或鄙薄……

新人類視媒體資訊如神,神決定了一切的意義和價值,任何不存在於媒體資訊中的事物就等於不存在,因此視知識學問當然也可用後即棄(十五分鐘的英雄)……

新人類甚至失去了使用感情的能力——無論付出或索取——,只因他們確實未經歷真正的貧窮和戰亂離別,感情無暇如他們自娘胎出來時一樣,不多也不少,所以他們只好用高分
貝的音量和近乎聾啞人的誇大動作,來表達自己可能並不確定、甚至不存在的感情和意見…


新人類是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性別中性化……(因為訪問A的那天,我才新剪個林強式的短髮,單耳穿一隻K金耳環,直筒卡其褲、短軍靴)。

新人類的女生在性方面要主動得多,也無傳統性別差異所帶來的傳統負擔……(如果那天我告訴A,我有時會在MTV包廂裡與當時的男伴解決彼此需要並順便藉以切磋床上技藝),——或相反,新人類視感情愛慾為負擔,怕吃苦,寧願過無性的生活……(一如我那天告訴她的)。

我告訴A——一意識到她可能期待得到的答案(如我有時或常常在MTV包廂和男伴怎樣怎樣的)——我給了A一個不一樣的答案。我告訴她,保持無性生活無非潔 癖罷了。因為你怎麼知道平常看起來整潔怡人的男人可能有口臭,你知道,那是非常有可能的,這年頭只要在做事的人,誰沒有胃病、牙病、肝病或失眠什麼的,最 重要的,你怎麼能毫不考慮的相信對方可能如羅曼史小說裡那樣不擇地皆可出的神勇動人,並且還隨時一身整潔性感的內衣褲?萬一他臨場不行、或能力平平,弄得 我徒然骨盆充血或一身濕髒,拜託我又不是他老婆,我才沒半點道義情感願意忍耐同情包容撫慰他吔……

新人類而且習於接受影像圖畫、遠離文字……(如果那天我告訴A,我常看《城市獵人》《蠟筆小新》,並從其中得到頗多創意點子)。

新人類成長於台灣經濟起飛後,不知儲蓄節儉為何物,物質傾向很嚴重,消費、透支(刷卡)力驚人,她還可以佐以美國羅普調查機構的研究報告:這批新人類的消費力每年高達一千二百五十億美元……(如果,如果我訪談她的當時,手上戴著一隻和她手上一模一樣的第凡內鑽戒)。

我開始為購買一顆鑽石做準備。

鑽石的顏色,由微黃、褐色到罕有的粉紅、海藍、綠及其他繽紛的彩鑽,唯最佳的鑽石是不含任何顏色的,完全無色的鑽石能像三稜鏡似的讓光線穿透而化成一道彩虹。——把完全無色的鑽石送給女人,就如同把一顆純潔的心交給她——De Beers公司這麼說。

淨度,大部分的鑽石都含有非常細小的內含物,內含物數目愈少及體積越細微,不會影響光線通過,鑽石也就越美麗。鑽石是所有寶石中最晶瑩通透的,完全無內含物及表面瑕疵的鑽石非常罕見,價值因此不菲。選購女人、不,鑽石,越無暇,就越罕貴美麗。De Beers公司如是說。

克拉,眾所周知鑽石的計量單位,也是衡量並決定鑽石品質和價值的四C標準中最容易判斷的特點。良質鑽石通常有不同大小、不同形狀可供選擇,相信她絕對不會介意優質美鑽為她帶來的額外重量。De Beers又說。(還真會說!)

車工,根據原石本質,鑽石被切割成不同的形狀,如圓形、欖尖形、梨形、橢圓形、長方形、心形。鑽石是目前我們所知最堅硬的物質,且它對光線有獨特的處理能 力,鑽石能把光線在其內部反射折射,並能將光線析分為光譜色(色散),從而產生燦爛奪目的光澤和火彩,當然這一項重任有賴於鑽石切磨師。De Beers如此堅稱。

堅硬如鑽石,曾被認為是不可切磨的,直到印度的寶石工匠發現,鑽石,是可以用另一顆鑽石琢磨以除去表層,使鑽石生輝。

其後至十五世紀,比利時的切磨師Van Berquem發現用沾有鑽石粉的鐵圓盤,可以磨出鑽石的瓣面。

十七世紀末,威尼斯人Peruzzi發明了五十八個瓣面的切磨法,到現在仍舊是各式切磨法的基礎。

一八七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愛迪生製成一盞使用碳化燈絲的燈,(拜託這和鑽石又有什麼關係!)擁有鑽石的貴族富商於是發現,鑽石飾物不僅可以在白日佩戴,在晚間社交的室內燈光下更可見其光燦,鑽石益加大興。

二十世紀初,Marcel Tolkowsky用數學方法計算出圓形明亮式(round brilliant)鑽石切磨的最適宜角度和比率……也就是A手上的那一種鑽石,我打算擁有的。

錢準備好了——為了避免像那笑話裡挑一擔鈔票進城,買「小姐手錶一斤多少錢?」的鄉下人,我還特去辦了信用卡——,情人節也還沒到,日日我返回我那窮人的 地下室之前,總得在那富人的宮殿窗外盤桓良久,很快地,我從欣賞它的櫥窗擺設、咋舌一隻中規中矩的手錶要價十萬以上,到不可自禁的陷入進種種細節……

它的門,是有防彈功能嗎?顯得好重,再瀟灑自在的男人、再喬張作致的女人,都得推一次——不動,懷疑是不是電動門,重新站定了,等著被掃射一次,門仍不開,只好提口大氣用力推,發亂、臉紅,一開始就有些狼狽。

因此,我揣摩著,如何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一舉推動那扇真的好重的玻璃門,神色輕鬆的如同進入的只是一家尋常的便利超商。

而且店家不止這扇門,另一扇門不知為何始終上鎖,我可別在緊張之下走錯門,我就看過好多不得其門而入的優雅顧客,在透明上鎖的門的那一面摸索、拍打、無助……活生生上演一出馬歇馬叟的默劇。

此外,我要的單粒鑽戒所陳設的櫃台在呈兩個冂字形擺法的最左槓上,距離那扇重門大約、大約男人六七步左右,女人穿高跟鞋約十一步,以我的步伐,九至十步可抵。地上且鋪著綿密隱晦圖案的東方風地毯,不致有過滑而摔跤之虞,所以妹妹你就大膽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

店員呢?好像不該稱他們為店員,有禮而沉著的男店員彷彿訓練有素的英國男管家;女的呢,比較像銀行女主管或空服員,個個皆控制得宜的表情,保證不會為「小姐,啊鑽石一斤多少錢?」或「顏色?我要A級的。」而動容失笑。

的確沒有人用現金交易。

碎鑽飾物是沒有鑒定書的,單粒鑽才有。

……

宮殿外,我留心著購買行為中所可能發生的任何細節,與其說在學習宮廷的種種虛矯繁瑣但必要(為什麼?)禮儀,其實比較像在進行一項秘密周詳的打劫計劃。

不是嗎,我甚至從來不曾有的在臨睡前保養雙手,以厚厚營養的綿羊霜努力按摩兩手,並非為了或可漫漶指紋,實在只希望屆時試戴戒指時,不致讓它們照眼即被認出是一雙女奴的手。

我還準備妥了那日的穿著,上好質料但透著隨意輕鬆,並由於前述觀察過地形的關係(鋪著地毯),我可以放心的穿我那雙高跟亮漆皮的瑪莉珍絆帶鞋,而不用分神 擔心跌跤(逃跑時?);我且去真品平行輸入店買了Armani新推出的香水。(掩蓋我的逃逸蹤跡,就像草食動物摩挲一身屍臭藉以逃避肉食動物的追緝?)

萬事齊備,只差那一隻七折即將可望降成五折的D&G麂皮背包,青苔一樣的顏色和青苔一樣的觸感,各家時尚雜誌上不停告訴你這一季不可或缺正in的配件,其 實遠看頗似軍用帆布包,但直覺背上它會使我有如年輕戰士一樣顯得精神抖擻,至於其中要放什麼東西,水壺?手榴彈?行軍地圖?……嘿真的不重要。

一切應該萬無一失。

——結果,人(工人,依《手稿》原意)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性,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自由的,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卻覺得自己不過是動物——

小馬……

反悔,還來得及。

打劫前一日,公司裡的每一張辦公桌上花海似的,連我也有一把香檳玫瑰,是印刷廠的小金送的,一視同仁每人都有,就像中秋節送月餅一樣。

等車時,我循例在宮殿外靜靜佇立,未因第二天的即將付諸行動而有若何異樣感覺。

但是店裡一對夫妻模樣的顧客吸引了我的注意。

兩人皆因彎著身子在細看我那鑽戒櫃台裡的東西而不時吸著鼻子,他們穿著打扮非常普通,像是臨時起意來的,男的還拿著一把黑傘,沒套上塑膠傘套,雨水把地毯 滴濕了一個小圓塊。但他們看得極為專注,大概在設法把每一隻的價錢給牢牢背下來,總之所花的時間遠遠超過我看過的平均消費時間。

終於,他們直起身來,並示意男管家或女空服員前來服務。等待的片刻,女的望望男的,男的正大力的吸著鼻子,女的伸手替他拂一拂肩上的大約是頭皮屑,空服員 來了,為他們拿出一隻一隻的試戴。每戴上一隻,兩人都非常謹慎仔細的向空服員詢問不知些什麼,彷彿即將購買是幢打算住三四十年的房子。

他們大概是剛吵完一大架才來的吧……我的直覺。

當然也非常有可能像那個聖誕節窮夫妻的故事:女的為了替丈夫買懷表鏈當聖誕禮物而剪了一頭長髮去賣錢,丈夫為了給心愛的妻子一個美麗的髮飾做禮物而把懷表賣了……

我絕對不要讓自己落到那樣的處境,農奴的處境,哪怕有愛情。

這麼說好了,我勞動所換來的工資中有近三分之一繳給了房東,儘管《手稿》說過,房東從窮人身上取得巨額利潤,然而我大部分的房東們都以此租金貼補他們所必須繳交的房屋貸款,而那些房子大致不脫三至五個財團賣給他們的。

——工人的粗陋的需要,與富人的考究的需要相比,是一個大得多的收入來源,倫敦的地下室給房產主帶來的收入比宮殿帶來的更多——

地下室對房產主來說,是更大的財富。

捨此不提,至於我所剩餘三分之二的工資,總該可以自由運用吧。

但可以確定的是,我每次的餐飲花費中的三分之一,是間接繳給了房產主,即使不考慮國民所得,想想看我們一杯咖啡和漢堡可樂的價錢,想想我們一餐五星級旅館的標準法國菜與其他國家的花費比較(拜託別只舉日本為例)。

我買的衣服,更多是繳給了百貨公司服飾專櫃的店租、和成衣商工廠廠房的租金。

我付的計程車車費裡,也有相當一個比例是在替司機先生繳房租;我一文錢逃不掉的稅金所鋪成的高速公路,讓不必繳土地交易所得稅的房產地主開著賓士、BMW飛馳其上。

我訂的雜誌週刊少說有兩成以上在替雜誌社付辦公室和庫房的租金,以及印刷廠製版廠的廠房租,以及雜誌社員工們工資中的房租房貸——就像我。

此外,就算我們不肯花用而存入金融機構的儲蓄,也被他們輕鬆超貸走,繼續以一賺萬的大肆炒作我們注定買不起的土地房子,迫使我等及子孫只得至死辛勤耕作才繳得起租金予他們。

我們已經變成了世襲的農奴階級而不自知。

然而我們還以為我們是自由人,儘管命運比終生無法離開土地的舊俄農奴好不到哪裡去


因為,舊俄的農奴還有一個可以清楚痛惡(或戀慕)的地主作對象,而我們所賣命的對象,終其一生也不知道也不得見,儘管觸目所及到處都是他們的城堡和領地。

——土地所有者也像所有其他人一樣,喜歡在他們未曾播種的地方得到收穫,甚至對土地的自然成果也索取地租。(斯密,第一卷第九十九頁)——

——土地所有者的權利來自於掠奪。(薩伊,第一卷第一三六頁注)——

——他們從淪落的無產者的惡習中也抽取利息,如賣淫者、酗酒者、抵押放債者(以及買鑽石者?)——

大概正因為我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日子,才過得下去吧。

我不知道一輩子打算待在反對運動陣營的小馬為什麼不再談階級問題。

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免於那樣的處境、農奴的處境,使我重獲自由?

是夜,我推門進入第凡內,門不輕不重恰如我長期所觀測揣摩的,我且走了不多不少整整九步到櫥櫃前——總之整個過程皆在我預先掌握之中,前後費時十七分鐘略超過估計,只因為情人節晚上的顧客大約是平日的四倍。

我的利落迅捷的打劫行動驚動了身畔一名年紀打扮都很像A的女人,她原先正彎著身子專注打量櫃裡的鑽戒,未吸鼻子,只故作不經意的掃了我一眼,眼裡清楚明白只有一句感歎:「新人類!難怪!」

未鬧笑話,也未觸動警鈴,我帶著我的南方之星離開寧靜宮殿一樣的第凡內,擠公車回我的地下室。

我將地下室所有能亮的燈全都打開,褪開包紮的白絲帶,掀開土耳其石色的紙盒,普魯士藍的絲絨盒打開,它,在那裡了。

它的身份證如此描述它,它是明亮圓形切割,重有三十九分,勻稱度是good,淨度是VVSI含極小瑕疵,顏色是H級接近無色,此外,還煞有介事的一串數字 介紹它的切磨比例,仿佛女子的身高體重三圍尺寸……總之,它想盡辦法告訴你,它之於這世上其他所有的鑽石是如何的獨一無二……,資本主義商品美學的偽個體 化。

霍克海默。阿多諾。

——斯密的二十張彩票——

——薩伊的純收入和總收入——

如何費解的謎語和密碼啊……

然而我的南方之星,確實為我的地下室帶來了難以形容的光燦。我以右手拈起它,並以情人的款款深情之姿緩緩套在左手的無名指上,心中漲滿了寧靜的快樂,彷彿、彷彿那個偶然在南非橘河河畔玩耍並拾獲了EUREKA的小男孩。

EUREKA,原重二一·二五克拉,雀黃色,它的發現,吸引並開啟了無數爭相前往南非開采鑽石的人潮。

一九九五年七月

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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